“黄姐，你看，大家都来看你了。”一开口，眼泪就模糊了她的视线，“所有人都在，没有一个舍得离开，大家都等着你醒来带我们拍电影，你知不知道，你是秀峰的主心骨，公司被烧还可以重建，你要是倒下了，秀峰就迎来了真正的灭顶之灾。”</br></br> 屋内外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泣声。</br></br> 玉佩玲哭得妆都花了，冲到床尾说：“黄老板，你什么意思，好不容易把我从华美挖过来，才拍完第 一部片子，你就要撂挑子吗？！我还等着你帮我量身打造下二部呢，你快给我醒来，真没想到你这样不负责任！”</br></br> 梅丽莎护士刚好端着托盘从外面进来，看见这一幕，吓得忙要把玉佩玲请出去，闻亭丽却冲她直摇头。</br></br> 李镇原本只是低头不语，被玉佩玲的话所触动，抬头红着眼圈说：“黄老板，那回你来苏州找我，我对你避而不见，你不惜三顾茅庐，对我拍胸脯说誓要创办一家与众不同的电影公司，我被你的志向和魄力打动，毅然辞掉报社主编的工作加入秀峰，我没看错人，《春风吹又生》《双珠》《天堂花园》……</br></br> 每一次你和闻老板都能出奇制胜，跟你们在一起做事，我李镇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，现在呢？一场火就把你打垮了？你要是就这样醒不来了，我第一个瞧不起你！”</br></br> 床上的黄远山依旧昏迷不醒，眼角却无声无息滑落一行泪。</br></br> 闻亭丽心弦一颤，忙凑得更近一点：“我知道你能听见，黄姐，你听我说，秀峰是被一把火烧毁了。但我们秀峰人还在，我相信只要大家不走散，一切都可以重来。</br></br> 大不了我们先往南走，去武汉、去重庆，再不然就去香港，高筱文去香港的时候，连个鸡蛋都不会煮。如今她那间小公司已经办得像模像样了，可见只要开了头，万事都难不倒我们。”</br></br> 她抹了把眼泪：“你想想，秀峰刚成立的时候，全公司只有我和你两个人，连一个像样的办公场所都没有，再看看现在，我们身边聚集了那样多的新鲜力量，大家都等着你带我们往前走，黄姐，你听见了吗——”</br></br> 突然间，路易斯惊喜地说：“她好像真的能听见，梅丽莎快过来，病人的肌张力已经不那么高了，快给她喂药。”</br></br> 闻亭丽惶然退到一边。这一次，药喂下去没多久，体温就有了下降的趋势，闻亭丽喜极而泣，与大伙相拥在一起。</br></br> 再过一个钟头，黄远山的情况进一步好转，闻亭丽脱离般软倒在床边的椅子上，等情绪稍平复，她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迁移事项。</br></br> 公司没了，当务之急是公司员工们的生计问题。</br></br> “等到黄姐情况再稳定些，我们就动身。愿意跟我们去香港或重庆的，请举手。不愿意走的话，秀峰也绝不勉强，我会额外支付一笔遣散费。”</br></br> 众人齐刷刷举手，只有编剧部经理柯庆例外。</br></br> 他没好气地说：“一大家子都在乡下，拖家带口地逃难不方便，我打算回乡下避一阵，再说我对当前的战局颇有信心，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。”</br></br> 闻亭丽不容分说从包里取出一沓银元塞给他，足有四百块之多。</br></br> “这——”柯庆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</br></br> “秀峰从不亏待自己人，您为公司效力这么久，这是您应得的补助，快拿着，家里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。当然，将来柯先生再想创作电影剧本，欢迎您随时联系我们。”闻亭丽笑吟吟地说。</br></br> 柯庆赧然点头。</br></br> 陆世澄仰头望望天花板，没忍住又朝那边看去，他早说过，闻亭丽的灵魂是金灿灿的，秀峰的被焚，对她造成的打击一定不小，但她撑住了。在这方面，闻亭丽一向有着惊人的自愈能力。</br></br> 邝志林看在眼里，由衷感叹：“闻小姐跟黄远山这份交情，委实让人动容。说实话，从前我多少对闻小姐有点偏见，可是后来接触多了，越发欣赏闻小姐的为人处事，她真是、真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女子。”</br></br> ……</br></br> 一夜之间，陆公馆成了一个临时收容所。</br></br> 曹仁秀和顾杰等人刚安顿好，立刻把父母兄妹也接过来，吃晚饭时，饭桌边起码围了几十号人，弄得陆公馆嘈杂不堪。</br></br> 这也没办法，眼下人心惶惶，租界毕竟相对安全些，尤其是陆公馆。</br></br> 月照云等人只担心会打搅太甚，没想到陆世澄毫不介意。不仅管吃管喝，还让人把后楼的客房一一拾掇出来，以便众人当晚在陆公馆安置。</br></br> 玉佩玲百忙之中不忘把闻亭丽拉到一边，打趣她：“他真是好涵养、好脾气，先前曹仁秀的姆妈不小心在书房门口吐了一地，那味道真是臭气熏天，陆世澄不但连眉毛都没皱一下，还帮着拿毛巾递水，这种时候最见一个人的真品性了……他要不是你的男人，我非把他弄到手不可。”</br></br> 闻亭丽气笑：“你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，赶紧去睡一会吧，在黄姐床边守了一整晚，眼圈都熬红了。”</br></br> 平时玉佩玲排场极大，吃穿用度无不考究，动辄嫌弃这个、嫌弃那个。可真到了关键时刻，她却极讲义气，整晚忙前忙后，毫无怨言。</br></br> 面对这群可爱的伙伴，闻亭丽心里时时荡漾着一股柔情，她同陆世澄商量究竟是去香港还是重庆，陆世澄毫不犹豫说：“香港。”</br></br> “怎么说？”</br></br> “香港的电影行业相对繁华些，别忘了你的《抗争》才拍到一半。”</br></br> 第104章</br></br> 动身前， 闻亭丽因为放心不下丁小娥等一众女工，连夜收拾了一大堆干净衣食，同陆世澄去夜校找她们。</br></br> 女工夜校是秀峰当初用《春风吹又生》的票房收入所创建的， 之后「春风吹又生——女工基金会」在社会上筹集到的善款， 也都陆续投入在该校的建设中。</br></br> 校方目前雇有十名年轻女教师，除了教女工读书认字之外，也负责给失业女工推荐工作，此外学校里面还建有食堂以及四十多间校舍，专供师生们吃住。</br></br> 闻亭丽和陆世澄赶到时，学校基本不剩几个人了，倒是丁小娥和一位姓郑的年长女工还耽搁在宿舍里头，丁小娥正蹲在床边给郑姐喂粥。</br></br> “闻小姐， 陆先生，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？！可不敢乱跑，外头正打仗呢！”</br></br> 闻亭丽急声问：“她们人呢？”</br></br> “都走了。”丁小娥心有余悸，“这一打仗，大家都吓得到处跑， 还好没多久， 那位姓刘的女状师带着一辆大卡车来了， 说是要帮大家迁到安全的地方去。”</br></br> 亚乔姐！她居然比自己来得更早。闻亭丽感动地松一口气，有亚乔姐帮着安置， 倒也不必担心女工们会流离失所了。</br></br> 丁小娥担忧地指了指床上的郑姐：“没想到临上车前，郑姐突然开始咯血，刘状师怕郑姐她受不了路上的颠簸， 就先把她安置在宿舍里， 说待会找个大夫过来瞧一瞧， 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。”</br></br> “你呢？”闻亭丽握住丁小娥的手， “你怎么不走？”</br></br> 丁小娥咧嘴一笑：“我不放心郑姐一个人。”</br></br> 闻亭丽别过脸去，危难时刻，聪明人都顾着自己逃命，只有傻子才讲义气，可偏是这样的傻子格外可贵，让人心生敬意。</br></br> 她回脸对着床上的病人轻声说：“郑姐，我们马上送你去看大夫。”</br></br> 郑姐努力地把自己的脸转向床里侧，以免咳嗽的声气喷到闻亭丽的脸上。</br></br> “我这是肺痨哩，怕是治不好了，闻小姐，你们赶紧带小娥走吧，不要再管我，我已经够拖累人了。”</br></br> 说话间，她愈发激烈地咳嗽起来，声音是「空隆」「空隆」的。</br></br> 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肺叶从喉咙里咳出来，伴随着这刺激神经的声响，空气里开始弥散一种奇怪的气味。</br></br> 郑姐愈发惶恐，将被子拉高盖住自己的脸，陆世澄将闻亭丽和丁小娥拨开，俯身把郑姐从床上抱起来，郑姐一惊：“不行，陆先生——”</br></br> 她嘴边还有带血的唾沫星子，这一动，便蹭到了陆世澄的衣襟上，陆世澄却毫不在意，对闻亭丽说：“走吧，先把她送到惠群医院。”</br></br> 丁小娥还在发愣，闻亭丽却极有默契地率先帮陆世澄打开宿舍的门，一行人匆匆到了陆世澄的车前，郑姐又开始挣扎：“这怎么好意思，会把您的车弄脏的。”</br></br> 陆世澄不容分说把她放到后排的座位上，又掏出一块干净手帕递给丁小娥：“她出了很多汗，路上说不定会伤风，请你先帮她擦一擦。”</br></br> 他是如此礼貌、细心、热忱，这回连丁小娥也不再拘束：“好。”</br></br> 闻亭丽从头到尾没说话，只甜蜜地凝视着陆世澄。车走了一段，闻亭丽问丁小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。</br></br> 丁小娥恻然：“不知道，等郑姐安置好，我兴许一个人回乡下老家。”</br></br> 回乡下老家？那个对丁小娥的死活从来不闻不问的老家？</br></br> 闻亭丽几乎可以想见丁小娥接下来的命运。</br></br> “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香港，到香港后，我们公司需要人手，不如你来帮我。”</br></br> “我？”丁小娥受宠若惊，“我能帮上闻小姐什么忙？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，我不行的。”</br></br> “你行的。”闻亭丽苦笑，“你不识字，并非因为你学不会，而是你的生活环境自小没给你识字的机会，你跟着曹小姐她们好好学，相信不出三个月就会上手的。”</br></br> 丁小娥仍有些踟蹰：“我……我真的行吗。”</br></br> “真的行，假如你肯来帮我，我会非常高兴的。小娥，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为人。”</br></br> 闻亭丽的语气是那样真挚，丁小娥的表情由疑惑不安，一下变为欣喜：“好，我听你的，我跟你们一起去香港。”</br></br> 惠群医院因为地处法租界，暂无战火侵扰的可能，把郑姐安置在此处养病，是最理想的选择。</br></br> 大夫收治郑姐期间，闻亭丽给刘亚乔打电话告知此事，也省得她冒着危险再跑一趟。</br></br> 用过药后，郑姐的情况稳定下来。</br></br> 闻亭丽和丁小娥都松了口气，闻亭丽悄悄去账房处帮郑姐缴纳全部医疗费用，没想到陆世澄早已提前缴过了。</br></br> 丁小娥还想再陪郑姐一会，说好了过两个钟头闻亭丽再来接她走。</br></br> 回去的路上，闻亭丽疲惫地把头靠在陆世澄的胳膊上，两个人许久没说话。</br></br> 但沉默中自有一种会心的默契，她无聊地抓着他的手，一根一根摆弄他的手指。</br></br> 路过慈心医院时，闻亭丽无意间一抬头，突然浑身一震。</br></br> “怎么了？”陆世澄立刻就察觉到了。</br></br> “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了，但是——不可能。”她摇摇头，“肯定是我眼花了。”</br></br> 话虽这么说，心里却七上八下的，一回陆公馆，就向陆世澄借用他的书房，在他疑惑的目光里，进书房反身把门一关，拿起桌上电话给刘护士长打过去。</br></br> “向之姐，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。”闻亭丽吞了吞喉咙，“刚才我好像在慈心医院看到邓院长了，会不会是我看错了。”</br></br> 刘向之沉默片刻，给予了肯定的答复：“你没看错，她老人家是回来了。”</br></br> 闻亭丽骇然，她老人家这个时候怎么会回上海来？上海随时可能会沦陷，万一这期间邓院长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——不，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有多危险。</br></br> 却听刘向之带笑说：“这会儿邓院长就在我身边，她老人家想跟你说几句话。”</br></br> “亭丽。”电话那头传来久违的声音。</br></br> “邓院长？！”闻亭丽心怦怦急跳，“您真的回来了，您怎么这时候回上海？！太危险了！”</br></br> 邓毅以亲切的语气说：“是，刚回来，我都听向之说了，这一年多来你成长得真快，听说你拍了很多部新式电影，还成立了帮助女工基金会？”</br></br> 闻亭丽除了抹眼泪，什么也说不出来。</br></br> 邓院长忽然叹口气，沉声发问：“我还听说，你们的秀峰电影公司刚被烧毁了？”</br></br> “是，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，公司被烧毁了，我们人还在，我和黄姐准备去香港重头再来。”</br></br> “好好好。”邓院长欣慰叹气，“院长真为你感到骄傲，走到今天这一步，你已经足够坚韧，相信往后很难再有困难能够打倒你……”</br></br> “可是您呢？”闻亭丽不死心地说，“您真的要留下来吗？”</br></br> “这是我的使命，这场保卫战，需要我这样的人留下来出力，我们的战士和病患也需要慈心医院做后援。”</br></br> 她用调皮的口吻说：“就像你，如今秀峰和电影也成了你的使命和你肩上的重担，对不对？”</br></br> “可是当年您受了那么重的伤，您的手，如今都好了吗？”</br></br> “能做一些简单的手术了，会恢复得越来越好的，别忘了，手术室就是我的战场。”邓院长的语气是那样振奋和轻松，全然听不出任何伤感的况味。</br></br> 默了默，邓院长带着笑意说：“亭丽，后会有期。”</br></br> 闻亭丽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。</br></br> 后会有期——</br></br>